霓衣风马.

即使你为他舍命十次

东风知我欲山行

是眉山旧事的005!(眉山旧事其实是轼辙相关的文章编号名…不是同一个au
我终于写完了1551,7k字预警

架空时代,隐士x妖预警!
阅读愉快

  东风知我欲山行 
   
   
  他自漫长的清明梦里醒过来,是完完全全的一场妄想,如同一回戏弄。* 
   
  苏轼从石磴子上爬起来。 
  半片衣角浸在水池子里已经不是多大的事情,他拾起倒扣在地上的册子,发现鱼食早就完全倾进池里,绯红的锦鲤见他这儿没了好处,早游到池中的荷花底下避太阳。苏轼半身泡在日光底下,树荫零零碎碎,梦境是却整个的,囫囵一段漂泊。 
  梦里是他置身扁舟,浮在漫无边际的海上,船身下就是雪浪摇空千顷白。往底下再也不能多看,海时刻准备着吞噬他,滔天的水汽和浪同道漫过来,幽深、诡秘的蓝宛如一双放大太过的眼睛,他在瞳孔里漂游。天地没有分界,整个世界压在他的身上,他只有这只小舟。 
  醒来的时候是梅雨季里少有的晴日,尽管空气中仍然氤氲着雾蒙蒙的郁气,总算被日色削减了几分。连日阴雨惹得他从骨子里锈到外头,书房里充斥着令人烦躁的陈腐霉味,怕是积起来的图轴已经遭了殃。苏轼小坐了片刻醒神,起身回到书房里去检查被他遗忘许久的新书。 
   
  在孤山上实在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好发生,苏轼的日子自在得太久,每每出乎意料的事都是在白堤边的茶摊上道听途说来,他几乎失去了处理这些事情的能力。 
  这就是他见自己书房里有另一个人的真切想法。来人身量已不是自家童子可比,况且他并未有什么客从外来。这人站在他的墨竹前头不动弹,良久抬起一只手——远远便能看出是筋骨匀停,颇有竹的风韵——堪堪碰上画面的时刻苏轼才有了出声叫停的能耐,只是那只手并未放下,尴尬地悬停在那里。 
  对方回头的时候苏轼竟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眼熟,不同的是眉眼间神色如同水色寡淡。这不是风荷矫夭的西湖,用钱塘江作比则凶狠,刚从梦中退去的海潮再次扑进他的灵台。苏轼见过海,这是他称作“苦难”人生的一个小小插曲,如果这段经历能再为他从当下指摘出什么不伦不类的地方,应当是他没能体会到一股海风咸腥味。 
  亡妻在世时说他不会看人,的确,为了人情苏轼吃了太多不必要的苦头,然而他觉得对面望过来的眼神太过干净,就像…就像一片刚刚捞出来的宣纸。 
  他问:“你是何人?” 
  对方为了回话用了很大的努力发声,以至于第一个音节从唇边溢出的时候甚至是嘶哑的,苏轼只听过枯枝被踏断的时刻发出这样的声音。不速之客对他说:“我不知从哪里来,你要问我倒也很难说明。大概,我是从这画里来的罢。” 
  是和苏轼平日里讲话一模一样的口气和姿态,这让苏轼悚然一惊——儿时听闻这墨竹卷传了多代,素来觉得画中竹有铮铮的骨头——难不成真是成精的东西? 
   
  孤山上这别馆被大半个杭州城都认为是天灵地宝的好地方,下头是水,再上头是天,俯仰之间都是纯粹的风景。孤山说是山,到底只是个小土包,高不到哪里去,因此也没几户人家多麻烦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,整日来返——因此这孤山上也就苏轼独一户。 
  对他来说出山太容易,包括进到城里东南西北转上一遍,也不过是一整天。然而山外俨然是另一个世界。在苏轼不去白堤周围茶摊喝茶的时候,就会有人指指孤山的方向,说一句“那上面可是位隐士老爷”。 
  隐士,自陶渊明的时代至此,被赋予了太多神秘和高傲的色彩。见面数寥寥也挡不住升斗小民平日言语,茶余饭后的偶尔苏轼会被当成一个聊胜于无的话题,被人揣度一番这样一位“隐士”是缘何进的山。据说他是一方巨富,西湖上一道横了没多久的长堤是他不忍水旱之苦捐的;又有讲他是本是此地太守,后辞官高卧;或者谈起他早年丧妻的事情来,有可能他拉扯着自己幼子蔽到山中,从此也就没有续弦…… 
  从来没有一个假说被真正证实,人们倒也就这么讲下去。苏轼除去被附加的身份来看,坐实“隐士”头衔,尚且是大隐隐于市,并且是个文人。城中还有多少双眼睛等着他的诗文稿付印,人们交口称赞他是文曲星下凡。但即使是下凡的仙人,也免不了被这些眼睛窥探,人们也在等他的新故事。非但惊世骇俗的故事,不能拨动被琐碎生活栓塞的神经。 
   
  平心而论,苏轼在街头巷陌听多了精怪故事,但凡不能解释的事情都是精魄化的意志所致,为此他倒不可能不信一次。难免内心挣扎,挣扎完了依旧有摆在眼前的事实,苏轼上下打量一番画妖的宽袍大袖,是不是在描绘魏晋的图卷上见过?单论色彩,正是墨色混在茫茫的白里,略微发黄正是纸面经年的衰老痕迹。他站在那里,以人的身躯腰背挺直,自然是一棵竹。 
  苏轼已经被自己说服了。 
  子不语怪、力、乱、神,但他不算个纯粹的儒生,最多是蒙儒家给他开蒙,为他博一个挂起的功名,为此没有什么抵死不认的理由。先前听的故事许多,从来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面前,一个不尴不尬的时刻和两个面面相觑的“人”——那就是真事了。 
  盗画小贼未必能想出这个不着边际的说辞,一切可能性都坍塌下来,即使惊世骇俗也是真相。苏轼突然生出一份庆幸,毕竟自己还能算是个好人,这初来人世的画妖在自己这里走不上欺天的歧路;况且为对方指一条路,于己是积德,不免是好事。 
  “你接下来要去哪里?”苏轼的思绪在心中转了几个弯,才开口询问画妖。画妖似是认真地用人的逻辑想了一遭,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。在画妖拨开脸上乱发的时候,苏轼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脸,其实六分是从自己的面上化去的,作为每日能见到这画唯一的人,他自己自然成了对方化形的模子,无怪语气、神态都有几分相似。 
  画妖应当是终于掌握了发声的诀窍,语气平淡地对他说:“你乐意收留我吗?” 
   
  苏轼一愣,点了点头。 
   
  他想这画妖真是聪明,无论是不是有意的。如果举动行事皆仿照他,那么他也省去设计故事的麻烦。按常理推断,两个面容相似、举止相仿的人,最大可能是一对兄弟,被同样的教导熏陶大的。苏轼乐得多一个弟弟,当年老苏与他说过,他有个早夭的兄长——也只是一个早夭的兄长。这个和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与自己素未谋面,过早阴阳两隔。他竟然只觉得遗憾。 
  亲情没来得及衍生就已经埋在土中,祖坟里一抔土、长辈口中一个陌生的名字,构成了他兄长的全部。今时今刻苏轼发现自己隐约地渴望着这个“弟弟”,其实是渴望自己缺失的一小部分。 
  老苏的起名思路实在比较奇异,自己名字里是“轼”,想以这为上联构成一个工对比较困难,苏轼沉吟片刻(直到画妖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)才能提出一个建议:“依我看,你就用我的姓氏…辙,苏辙如何?” 
  就这么定了。 
   
  孤山上偶有行人,最主要还是山脚下热闹,因此别馆鲜有来客,苏轼自己乐得清闲。他告诉苏辙他们对外称兄弟,后者初获人形,苏轼再大的能耐也不过是教他些经传文章,具体苏辙要怎么学,那是听天由命了。苏轼自己是文人,韩愈讲“术业有专攻”,为此他的学生不可避免地要成为文人。他不免抱了些好奇心对待这事,毕竟还是想看看妖在学上能有多大的能耐,人生来享有神智,会不会在这种事上也拥有上天偏爱? 
   
  想要藏住苏辙是不可能的,隐士多出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弟,山下不免起了猜测。素未听闻,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人,对于偌大的杭州城而言也算太多,何况是隐士处传出来的小道消息。至此孤山的神秘色彩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,人们窃窃私语多起来的辰光,苏轼下山也少了。 
  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,苏轼如今才明白这话的确切意味。倘若每个教师都有一个苏辙这样的学生,怕是没人不乐意当老师。妖本是天地眷顾的产物,多少同族或者类似的器物,百万、千万分之一才能换来一个成人。苏轼无法不承认苏辙的天赋异禀,本身是墨勾的骨头,再把心神投入墨字不过是一次返乡。画师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里,而寄托始终在这墨竹卷中——苏辙生来就是承载隐晦的期待和抽象化的思绪,因此领悟极快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。 
  开篇“仁义礼智信”,先要格物致知,其次正心诚意——即使儒家把这些话翻来覆去讲了千年,依旧是落地凿凿。苏轼或许在经历磋磨下隐约偏向佛道的虚无缥缈,然而对于苏辙,仍然要施以儒家影响。哪怕他自己在人生中多次怀疑儒家思维的偏颇,可是苏辙无异于一个稚子,在学会质疑前先得用世间认可的方式立身。先得学会做人的理论,此外,只能自己琢磨。 
  苏轼对着苏辙那双依旧干净的眼睛,时常感到惊惶。倒也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苏辙托付的事情,只是他开始质问自己物化为人是否正确。何苦脱离无忧无虑的形态,混入苦不堪言的世间? 
  可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,苏辙化出这个形并非他自己情愿,虽是上天眷顾他,也不知道受眷顾的到底需不需要。 
   
  苏轼偶然拿起苏辙的文稿,审阅一遍,平白读出来汪洋淡泊之气,议论里一唱三叹,这让他想起那天梦里滔天的水声。 
  苏辙的文章从不泥溷在藻饰里,论事便论事,无须唠唠叨叨满篇,最后试探性的提出来自己无所得罪的观点。这和苏轼的论有些类似,然而又是不同的,尽管苏轼清楚这类文章太容易得罪人,可是他并不想阻止苏辙去写。这个时代里,这种文风和笔力难能可贵,苏轼自己没有任何阻止的理由,他一直在期待这种文章。 
  字里行间自见风骨,这让人啧啧称奇的硬骨头并不张扬外露,然而昭昭地存在着。如同一片汪洋,风过去都未必有浪,除非海自己想翻涌起来。 
  可惜是论,苏轼意识到苏辙并不写散文之类的文章——毕竟那需要心血沤成沉重的情意,灌进一篇文赋里才能成就——情是人间最难的问题。他只敢说苏辙听闻过“情”的弯弯绕绕,写文章的情足够困扰他,一连他对苏轼的心思也隐晦难明。这是教不了的学问,苏轼对此持忧心忡忡的态度,他不晓得苏辙能不能从其中绕出去。 
   
  这么想着,夏连着秋,都快冬去春来了。 
   
  他们是不是亲敏太过?苏轼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,颇有些拐骗的嫌疑。譬如同榻抵足而眠,或者有意无意从衣角牵出去的指尖相触…其实本来没有什么可诟病的地方。兄弟之间的接触始终局限在关系的牢笼里,他没有做出格的事,苏辙更不懂任何唐突的举止,那么还有什么问题? 
  兴许,只是兴许,他向苏辙倾注了太多无处投放的感情。一部分是对早亡的兄长,另一部分是搁置太久的爱。他一度失去爱人的能力,避进孤山是他浑浑噩噩的抉择,痛失挚爱折磨着他空洞的灵魂,他曾将那一块灵魂奉给别人,如今它在天地间漂泊。如果你在这种时候获得一根支柱,你也会倾尽自己去爱他——没有旁的东西可以去爱了。 
  苏辙永远不会是苏轼的遗憾的填补物,他是另一个独立的个体,逝者与他毫无瓜葛。苏轼的初衷是教他人间囫囵什么模样,渐渐才发现自己当初局限,明明为人最重要的不是道义,而是拥有表达情感的能力。他自己用隐居生活掩盖过,用诗文盛装了,可是苏辙暂且没有逃避的能力,他作为师者,倒是在误人子弟。这该怎么说呢。 
  他的爱带给他回报,回报便是苏辙看他的炽热的眼神,苏辙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信赖、信仰、爱?他把基调定得过高,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会使他失望,甚至痛苦。其实没必要倾注这些感情的,但他又无可奈何,苏轼是个文人,文人凭着把情诉诸笔端安身立命,苏辙也将成为一个文人。 
   
  但无论如何,接下来的这个春节突然有了意义。那两挂炮竹炸响的同时,苏辙在苏轼眼里看到了笑意。他兴许不知道,但是别人晓得,这种笑意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过了。 
   
  农忙时节一过,照例有外头的仆从来孤山知会苏轼一声山外情况,苏轼的日子变得有味后险些忘了这件事,虽然他以前也不管事,可是现在的不管事同以前的意义就不尽相同。 
  看管苏轼私田的仆妇被引进别馆,正是午睡的当口。苏辙在孤山上慢慢构建他的审美,闲时充当他的弟弟身份,东拉西扯地询问苏轼些零碎道理。 
  秋日过到一半,槭树正是红的最好的时候,苏辙便看见槭树展翅似的果,没有垂坠感地微微摇晃。他此刻枕在苏轼膝上,后者勾着他的头发,像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,然而根本是在添乱。他说:“我们来把你的故事编全一点,人有名有姓,也有字和号,号对你还没有多大意思。你要起个什么样的字?虽然也不是正经花时间择字,但是好歹没有闹着玩。” 
  苏辙半面翻过身去盯着苏轼:“兄长字什么?我依着你的起字,这样说辞才够圆满。” 
  “子瞻。当然我先前有一字是和仲,无非我是兄弟中第二,你能按着这些自己想想吧?”苏轼点着手在苏辙掌心里画字,苏辙闭上眼睛体会,末了向他点点头,“你若是问我怎么想的……子由或是同叔,你看看哪个合你耳缘。” 
  “也都行,兄长既然有过两个字,我便依着你来。我都记住了,兄长喜好唤哪个?” 
  苏轼对着苏辙的眼睛笑了一笑:“阿同。”苏辙启唇欲说话到了一半,突然卡住了。 
   
  小童引路直接进到别馆里,有什么要告知的就直接说给苏轼听,这是对别馆外仆从向来的规矩。没必要条条框框限制住,苏轼不需要讲什么额外的礼节,何况他现在管事不多,只要不出乱子,他甚至可以一直待在幕后。 
  于是那仆妇进来的时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——传说中的“弟弟”枕在苏轼膝上,苏轼的手没在他散发里——她的主人低着头并看不清神色,但那个陌生的弟弟呢?不说她丈夫看他,就是巷陌间少年隔墙窥视邻家姑娘,也没有眼前所见的深切爱慕之意。 
  深在凡俗田间的粗人未必不能体会到这种心意,仆妇跟在小童后头惊诧地惶恐了一番,转念再想就变成了下作猜测:兄弟?想是情人差不多。 
   
  别馆中的传闻想要传出去,也要一个缺口,这个缺口正在这些人身上。他们最有靠近孤山的能耐,平日是普通人中再普通不过的一部分,但从孤山上下来,他们所见、所闻就变成了语言的财富。那么多耳朵等着他们开口,于虚荣于趣味都满足了他们,哪有不说的道理。更何况今朝更有爆炸似的新闻,也就是那个和隐士兄弟相称的人,怕不是他的情人。 
  一个平日磊磊落落,堪称精神偶像的人突然坠入伦理的泥潭里,对那些等着听故事的人是何等的刺激。不啻于一回脊背上的重击,无论真假,至少眼中的肉身神也露出他那凡人的面孔。哪怕道听途说,也是再好不过的新闻。爱他的人把这个故事视作丑闻,向每个人辩解“这怎么可能呢,他会是这样的人?”,于他有千万种嫉恨和眼红的人津津乐道,更希望能把他永远踩进淤泥深处。 
  无论如何,苏轼的名望有损是无法避免的了。因为是隐士,是丧妻没有续弦、深情如斯的丈夫,所以应当杜绝他和任何人亲密。做山中高士有何不好,这样耐不住寂寞,原来是山外看错了他。 
  这世上更多的是路人,对事件一知半解,顺着风向选择队伍,群起而攻之和恢复名誉也不过须臾之间——这就是苏轼当下的处境。 
   
  他少见地下山,身边没站着他那个“弟弟”。人们见过苏辙,相仿的面孔昭示从母胎里带来的关系,唯一不足就是见苏辙的次数实在比较少。他们只知道这对兄弟兄友弟恭,并肩而立朗落得要用玉山形容,没想到都是掩人耳目的技俩。 
  在穿梭的人群中苏轼察觉出异样的眼神,每一道打在他身上的目光都过分沉重,不齿和沉痛,不解和嘲讽,从四面涌来没过他的头顶。他喘不过气来。 
  他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 
   
  正如流言从孤山上传出去,流言又乘着秋风飞回来。西风自城中袭来,苏轼听闻只觉得哭笑不得,他从未想过在这上头尝到苦果。无稽之谈当真闹得满城风雨,人们乐意信,城中也无聊得太久。情人?倘真是如此,以苏轼的坦荡又何须欺瞒别人? 
  然而他们总算是触到一个边角,苏轼置之不理的问题又跳出来:这是哪一种爱? 
  他心知这是爱,心力的投入和心灵相知使他从长久的孤独中获得死灰复燃的能力,不必散落在地被风吹去了。他孤独了太久,久到可以不解数甲子,抛弃一切爱人的能力都无碍。可苏辙对他的依赖并不是真正的爱,情依旧是世上最难懂的东西,苏辙入世这么短,他还没有懂的能力。 
  苏辙不明白,但他自己该清醒的,那又为何引着苏辙走到了这个地步,自己安了什么样的心? 
  更不妙的是苏轼抱着头坐在树荫底下,苏辙不知听了什么,前来找到他:“我为子瞻添麻烦了吗?” 
   
  他哪儿有说出“有些麻烦”的勇气,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错处,苏辙跟在他后面学步,他走到了魔念的歧途,难道要让苏辙也掉下去? 
  苏轼能看出来苏辙陷入不必要的内疚,他想阿同多半猜到流言是什么意思,这不是他的错,他心性纯净无污秽,不去猜忌妒恨,他本来只是那卷墨竹而已。虽这么想着,苏辙开始尝试写记和文赋。 
   
  在他记述完那卷墨竹后的几日,流言依旧未散,苏轼嫌吵,开始长久的闭门谢客。外人再怎么说不过逞口舌之快,于他没有影响,怕的是苏辙为之感到抱歉。 
  苏辙的记中无斧凿痕迹,读来有天然趣味,作为教师或者单纯一个文人,苏轼都要赞叹一番。读完《墨竹赋》*后苏轼放下纸张,正视面对苏辙,说:“有件事情我还是要与你说。” 
  “子瞻不妨直说。”苏辙按着茶壶盖为两人斟茶,杯盏中有苍天的色彩,他没有抬头,只是专注于小小一方天地。 
  苏轼叹了口气。 
   
  “若你听闻坊间流言,说我对你有非分之想,权可置之不理。你毕竟与我没有血缘联系,所谓伦理都讲给别人听。”苏轼正色道,“你莫怪我。我总觉得自己对你并非手足之情,但是到这里,也就截止了。” 
  他看见苏辙的手顿了一顿,后者分明听清楚他在讲什么,良久听到一句:“再好不过…子瞻,这是我真正想要的。” 
   
  他们终究没有把话讲明的机会,霜降过了几日,到了踩上枯叶能听见细碎声响的时节,漫山遍野红的像是心口殷殷的血,或者并不流动的火焰。别馆就在凝滞不动的火中走了水。 
  若非上天有意,这场火也不会以书房为中心扩散,苏轼从枕上惊起的时候苏辙已经杳无踪迹,他看到火光映着鸦青的夜空,分外妖异。 
  去抢救的时候已经算迟,仆从不敢让他闯进火场里,毕竟人尽皆知的珍本孤本都在库房里存着,库房暂且无事,那书房的重要性如同滑坡一般降低。等到火扑灭的时候,后半夜的更声已经敲完,东方隐隐约约透出一角惨淡的白。 
  苏轼站在废墟里,手里端着半卷残轴——纸面显出焦枯的褐色,只剩半杆竹节和几簇叶。竹子过早枯死,他再也没能在这别馆里找到苏辙,连带偌大一个杭州城,从此没了苏辙的踪影。 
   
  无非就是命运从头到尾都在愚弄他,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苏辙,图卷从此再没有一分灵性。 
   
  苏辙没了,人们在大火之后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,这位身份不明的来客来去都如同露影照花,不留一点儿踪迹。面对苏轼的沉默和颓萎,人们尽管还有说些什么的欲望,最终也没有说出来,他们自己理解为这是民众最后一点儿温柔,看破不说破,千千万万种可能,可以留着慢慢自己品味。而苏轼仍旧是那个众人敬仰的高士,只要他不谈情,一切都可以视作没有发生过。 
  只有苏轼自己知道自己开始从内里枯死,可惜要时隔数十年才能换来一个体面的下葬。东风再来,杭州的水汽里从此失去他平素享受的温柔意味,三月毕竟是最残忍的季节开端。* 
   
  说到底,还是他的妖梦。 
   
   
 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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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:这句话是从《霸王别姬》书中一句话化的,说明一下…
*:真的有《墨竹赋》,也确实是子由的…写的是文与可画的竹 
*:后排感谢 @鹤揽山阙 鹤脑丝写的随笔,是她随笔的最后一句话了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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